他手指的方向走上前去,张濯的桌子摆在户部衙门的窗前,看上去和白元震他们的没有什么区别。他的笔墨文房也是户部衙门里大家一起用的那几种,若不是白元震刻意说,郁仪并不会联想到张濯身上。
桌上摊开了一本卷宗,上面是近十年来各州的赋税单,旁边放了一把算盘,算珠还没有归位。一支湖笔架在笔架上,维持着主人才离开的姿势。
清冷、素简,张耀此人,一直维持着这样一个寡淡的形象。
郁仪将袖中秦酌雕刻的木质人偶放在张濯的桌上,想了想又留了张字条。
「松卿所赠,应星转交」
就在郁仪放下笔准备离开时,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桌角处。
那里放着的,是一块松烟墨。记忆中应该是江驸马转赠给张濯的,郁仪曾在张濯的家中见过,没料到被张濯带进了户部衙门里,而且到现在还没有启封。
这方的外包纸上盖了一个她的私印,所以她认得。
而此刻,她清楚地看见,在她那枚私印的旁边,又盖了另外一枚印章。
看样子也是私印,用的笔体是九叠篆,印的是“显清”二字。
暗红的印泥,一左一右两个名字。
孤零零的,看上去若即若离。
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张濯,他还站在地图前沉思,不知与旁人说了句什么,他们便都屏气凝神,大气都不敢出一下,还有人两股战战,几乎要跪倒在地。
就是这样一个威严凛然的人,竟然会在百无聊赖之时,将自己的名章盖在郁仪名字的旁边。
那一刻,他心里在想什么?
郁仪放下人偶,走到户部门口时再回头看了一眼张濯,恰好他清冷的目光转了过来,刚好与她四目相对。
她分明看到张濯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笑意,他对身边伺候笔墨的小官说了句话,那小官就一路小跑着来到郁仪面前,行礼:“张尚书问苏舍人可是有事,若有的话可以稍坐片刻,他看完蔚州的税账就来。”
郁仪忙道:“也没什么大事,我只是来支俸银的,不敢劳烦张尚书,这就要回去了。”
那小官哦了声:“苏舍人慢走。”
郁仪见他又跑回去和张濯回话,张濯再看向她时,郁仪对他轻轻挥了挥手,示意自己要走了。
于是张濯微微颔首,权作是与她道别。
盛夏不知道是何时过完的,只知道最初不过是三三两两的秋雨,再后来便是梧桐泛红的叶子。太平缸里的雨珠将倒映着的天幕打碎,湿淋淋的水汽夹风夹雨,中秋才过的时日里,虽不至于冷得彻骨,却也弥漫开丝丝缕缕的寒意。
就在这清清冷冷的初秋,祁瞻徇把郁仪再一次叫到了乾清宫。
像他这个年岁的年轻人,每月和每月都似乎有微弱的不同。
乾清宫里没有点亮彻整夜的灯火,在这一派四野昏昏之中,郁仪觉得祁瞻徇已经不再像一个少年了。除却身量更为挺拔之外,他的薄唇与眉骨都让他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,他的嗓音低沉,一身鳞峥嵘的龙袍穿在他身上,祁瞻徇已经拥有了年
少天子威严的雏形。
影响他的或许有年龄,也或许有足以改变人心志的权力倾轧。
人成长得总会比想象中的还要快。
郁仪一如既往地行叩拜之礼,祁瞻徇平静地说了一声“免礼”。
祁瞻徇告诉她,周朔平在诏狱的审讯并不顺利,只因这一次没有对他用重刑。
“不是朕不想用刑,也不是王宽的事让朕要对他法外容情。只是朕也没料到京中为他请愿的人会有这样多。既如此,用刑会惹来民怨,所以诏狱那边一直陷入僵局。”
“今日,他向朕提出了一项请求。”祁瞻徇一字一句,“他说他想见你一面。”
郁仪微微一愣,祁瞻徇继续道:“其实锦衣卫那边已经在抄他的家了,即便他不招供,朕也相信真相将很快大白于天下。”
“周朔平,必死。”
祁瞻徇的目光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:“外面为他请命的呼声越高,朕就越不能放过他。因为这样的人太容易东山再起,朕不能放虎归山。但朕愿意从他所求,让他见见你。因他说他只和你一人招供。
郁仪看向祁瞻徇:“可自他入京以前,下官从没有见过他。”
“下官亦不过是区区中书舍人,如何有刑讯他的权力与本事。”郁仪对答,“还请陛下明察。”
祁瞻徇笑:“朕会派锦衣卫保护你,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审讯他。”
他的手拍了拍郁仪的肩膀,凝睇着她的眼睛:“朕视你为心腹,不要叫朕失望。”
自周朔平一事起,郁仪亦感受到了祁瞻徇对她日渐信赖。
对她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好事。
离权力越近,机会便越多。这也是她选择做太后的侍读学士而不进六部的原因。
这个天下早晚要交到祁瞻的手里,能得到他的信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郁仪知道瞻徇把话说到这个余地,便不再允许她反驳。
这或许是个圈套。
可明知是圈套,也没有拒绝的理由。
周朔平被单独关在一间独立的牢房里。
陪同郁仪一起审讯的人是陆害。他依然如过去一般寡言少语,跟在郁仪身后,像是个快要熄灭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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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、南浦月(二)